心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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整個英國公府裏, 論起說話的分量，老夫人若是認了第二，就沒人敢認第一。
她是先老公爺的結發妻子, 名門毓秀, 品性俱佳。
老兩口感情深厚, 相依相伴地過了一輩子，經過的大風浪不知凡幾。
先老公爺年輕時意氣風發，擔著公府嫡長孫和太子伴讀兩重身份, 也被長輩寄予厚望，想讓他走一條清晰而穩當的路子。但比起陸庚人過中年的謹小慎微, 先老公爺這輩子始終是敢拼敢闖的性子, 甚少因外物動搖本心。
年輕時的永熙帝脾氣烈而執拗，先老公爺若跟他說不到一處, 吵嘴乃至打架的事沒少幹過。
後來朝堂紛爭, 尚在東宮的永熙帝曾因忤逆而被廢黜, 周遭人都審時度勢保全性命，先老公爺卻楞是陪他閉門思過, 直至先帝聖心轉圜。
之後永熙帝重回東宮, 有驚無險地承繼皇位，先老公爺也被委以重任。
但君臣之間雖然私交甚厚，若碰上分歧，先老公爺雖不至於明火執仗地爭吵，私下裏也沒少據理力爭，好幾回都氣得永熙帝砸了茶盅。
好在他曉得分寸, 人前多半都會順著永熙帝的意思, 才讓外人都以為君臣始終相和。
唯有陸老夫人知道，永熙帝這輩子生氣最多的人, 恐怕就是這位自幼一起長大、吵吵鬧鬧大半輩子的好友。
陸老夫人起初也擔心過。
怕先老公爺太犟，當真因這倔脾氣觸了帝王的黴頭，招了大禍，會讓闔府人丁都跟著遭殃。
後來經歷的次數多了，才慢慢琢磨出來，她這位夫君瞧著像個犟驢，實則跟帝王吵架時心裏都是有譜兒的。
即便吵不過，被永熙帝小懲大誡地趕出京城，他也不以為意，守著想堅持的事熬過那些低谷，終能尋得轉機，等來雲開霧散。
一輩子就那麽看似煊赫榮耀，實則暗藏沈浮地過去了。
陸老夫人也曾玩笑過，像他這樣的犟脾氣，若等不到永熙帝服軟，是不是真打算陷在逆境裏直至終老，草草結束一生。
先老公爺聽罷，也只是笑了笑。
“有些事終究得有人去做，哪怕粉身碎骨。”年過半百的老公爺坐在城外山腰的茅棚裏，遠眺京城裏連綿的屋舍，“人生多艱，出身低微的百姓更是活得不容易，若碰見不公的事，他們哪有能耐去據理力爭？”
“由我去爭，哪怕忤逆帝王，也不過丟了爵位尊榮，兒孫們仍能自食其力。可換成他們，怕是得搭上無數性命才能把聲音送到禦前。”
“我雖能耐有限，能做一點也能算一點。若為自保而昧了良心，死也不安心吶。”
哪怕隔了很多年，陸老夫人仍清晰記得那一日的情形，明朗的陽光照徹巍峨青山，他的夫君鬢邊半白，神情坦然。
那樣的心性，陸庚並未承襲，反倒能在陸修身上窺到幾分。
是以昨晚陸修闖入火場救人的消息傳來時，陸老夫人竟半點都沒覺得詫異。
她相信孫兒有他的緣故。
如同先老公爺為護百姓之利而忤逆永熙帝，亦如同他在刺客突襲時舍身護在永熙帝前面，不過是做他該做的事而已。
此刻暖陽朗照，晨風送爽。
陸老夫人笑瞇瞇t地由兒子和兒媳攙進暖閣，安撫似的拍了拍韋氏的手，“昨晚陳家的動靜我也都聽說了。聽著兇險，實則也不是多大的事。他為皇上辦事時出生入死多少回了，這種場合想必是有把握的。”
說著話，瞧向了陸修，“是吧？”
陸修從善如流，“還是祖母最清楚孫兒。”
陸庚夫婦聽出他話裏的擠兌，心中暗自嗔怪，卻也沒敢在老夫人跟前發作。
不過陸修也明白雙親心裏的擔憂，於是就坡下驢道：“往後碰見兇險，孫兒自會謹慎行事，不令家人擔憂。”
陸老夫人頷首，向陸庚道：“咱們府裏人丁單薄，你們擔心孩子的安危也是情理之中。不過話說回來，你既打算將擔子交給他，便該讓他自己去闖。若時時都在你的蔭蔽下，他就飛不出公府這方天地。”
“母親教訓得是。”陸庚也不是不明白這道理。
陸老夫人便點了點頭，“救人原是積德積福的好事，不該過於苛責。別家孩子碰見兇險都避之不及，他有這般膽識，你做父親的該引以為傲才是，怎麽倒追究其細枝末節來。”
“可他救的……”韋氏才要說話，便被陸庚輕扯袖子止住了。
甚至還輕咳了聲來提醒。
韋氏見狀只好閉嘴，旁邊陸庚則陪著笑點頭稱是。
其實這些道理他都懂。
當初先老公爺因仗義執言受挫時，他也曾向父親說過委屈與疑惑，孰輕孰重，先老公爺早就教導過。只是後來上了年紀，想著膝下唯有陸修這麽個獨子，加之公府傳承數代的尊榮安危都壓在肩上，私心與求穩之心占了上風，才日益謹慎。
真要論起大道理，他是辯不過老夫人的。
陸老夫人也知道這對夫婦的秉性，見陸庚心裏門兒清，便道：“他前些天忙著辦差，昨晚又徹夜未眠，該好生歇歇才是。你們若閑著，不如吩咐人準備些飯食，等他睡醒了再說也不遲。”
韋氏見婆母護著陸修，丈夫也換了態度，知道這會兒多說無益，只好道：“還是母親思量周全。”
說完，見老陸夫人似還有話要叮囑陸修，便識趣地跟陸庚偃旗息鼓地走了。
剩陸修站在那裏，神色為之一松。
陸老夫人便笑了起來，“天底下的父母都是盼著兒孫無災無難，安穩過日子的，將來換成你也一樣，你也該體諒他們。不管為公還是為私，總要珍重自家的性命，才能去做你想做的事，不可輕率，更不可魯莽。”
“孫兒明白。”陸修對祖母向來敬重。
“聽說昨晚你闖入火場，救出的是幾個外教坊的女孩子，想來你父母也是為此不滿。你向來行事持重，這樣做是有緣故？”
老人家溫聲詢問，面色和藹。
陸修如實道：“困在火場的，有一位是孫兒的朋友。”
“是那位姓謝的姑娘吧？”陸老夫人窺著他神色，心中已是了然。
不過迥異於陸庚夫婦的傲慢言語，她並未提罪奴的卑微身份，只是道：“她的祖父謝辰曾是你祖父的同僚，才能品性都沒得挑，如今落到這境地倒是讓人惋惜。還有她外祖父，昔日也曾名動京城，獨樹一幟。這般家世養出來的姑娘，想必有獨到之處。”
陸修當日同高內監打招呼時便知道這事瞞不住，遲早會被有心人打探清楚，如今祖母提及，又對瀾音的家世這般清楚，也沒覺得意外。
只是頷首道：“她的才思性情確實出挑。”
這倒讓陸老夫人目露詫異。
“難得聽見你肯誇讚哪家的姑娘，真是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。”她覷著孫兒，打趣過後又感慨道：“一晃眼這麽些年，當初的老家夥們沒剩幾個，活著的也早就天涯海角的零落了。你們還能碰見，也算是緣分。”
“哪天若有機會，請她過來讓我瞧瞧。”臨走前，她如是叮囑。
-
陸修一覺睡醒，已經是暮色四合了。
連日的疲憊與昨晚的擔憂在沈睡中一掃而盡，他起身隨意盥洗過，披了外裳到院裏透氣。
趙嬤嬤見他醒來，忙讓人擺飯。
多半是韋氏吩咐人準備的，趙嬤嬤又添了兩樣陸修喜歡的菜色。
陸修吃著美味，心緒舒展之時，不由又想起了瀾音。
便將易簡喊了進來。
易簡雖常年隨他奔波勞碌，不過要費神考量的事要少許多，偶爾還能偷空打個盹，不像主子那般疲憊。他隨陸修回府後睡了兩個多時辰就已養足精神，之後不待陸修吩咐，自管往京兆衙門、刑部衙門和外教坊走了一趟。
此刻被陸修喊進去，便挨個稟報。
刑部那邊暫且沒什麽大事，且今日是休沐，陸修沒去也不打緊。
京兆衙門那邊，周彥因先前謝玉奴的案子欠著陸修的人情，這回辦差便格外用心。
有他親自調動精兵良將，很快就查出了頭緒。
“周媽媽女兒的死果真有蹊蹺。”易簡去詢問案情之餘，也聽了不少由此牽扯出的或真或假的傳聞，興致勃勃地開了口，就想說給陸修聽聽。
卻被陸修輕飄飄地打斷——
“是陳秉坤幹的？”
易簡一噎，語氣竟有那麽點幽怨，“怎麽每回都猜這麽準，太沒意思了。”
抱怨過後卻還是接著稟報，“陳秉坤得了那座別苑後，就把它當成了寶地，時常在那裏花天酒地的尋歡作樂。他這人年紀不大，身子骨也弱，玩起來卻瘋得很，據說有幾次還驚著了別苑的仆從。”
“有一回他喝醉酒，瞧著周媽媽的女兒有些姿色，就想強占。”說到這裏，易簡神色稍肅，“那姑娘死活不從，拼命逃出來，卻被陳秉坤抓回別苑，強行玷汙之後又活活給打死了。”
陸修聞言擡眸，顯然沒想到瞧著草包的陳秉坤會狠毒至此。
易簡續道：“他打死了人，醒後又怕衛國公怪罪，便塞給周媽媽許多銀子，對外只說是出去玩時失了蹤跡。”
“據知情的仆婦招供，那姑娘被悄悄埋在了別苑裏，就在離周媽媽縱火處不遠的地方。”
“周大人猜測昨晚那場火興許與此有關，是周媽媽為了洗雪冤情報覆陳家，故意鬧出那麽大的動靜，就想查查這園子。”
“主子也知道，京城裏常有沒查出來的命案，這兩年也有幾宗民女失蹤的案子，京兆衙門忙不過來，至今還沒查清。”
陸修筷箸微頓，“跟陳秉坤有關？”
“還真是！起初周大人只是想印證周媽媽的事，誰知這一挖，竟刨除好幾個人來。零零散散的，這會兒恐怕還沒挖完呢。”
易簡為免影響主子的胃口，沒再細說挖出來的慘狀。
但陸修哪能猜不到？
陳家既有公爵之尊又有極豪奢的家底，陳秉坤既這般無法無天，草菅人命的事上恐怕早就是慣犯了，就看周彥能查出多少。
他這些年時常出入生死之地，見慣殺伐後，聽聞這種事倒也不以為怪，只是問道：“那她兒子呢？”
“說是帶妻兒回老家，大半年前就走了，誰知道背後怎麽回事。”
“去查。”
“屬下這就去安排。”易簡說著，假裝稟報完畢，就想起身告退。
陸修沒說話，只靜靜看了他一眼。
易簡對上那涼颼颼的眼神，到底沒勇氣招惹他，趕緊將邁出去的腳收回來，老老實實地道：“外教坊那邊屬下也去過了，謝姑娘她們在火場裏傷了肺腑，不過有太醫守著，暫且沒什麽大事。再精心調養一陣，想必就能好了。”
陸修這才滿意，“太醫開藥膳方子了？”
“給謝姑娘的早就寫好了。”說著話，掏出個方子呈給陸修，“屬下謄了一份，拿來給主子過目。”
陸修接過方子，視線徐徐掃過裏頭的用料，瞧著沒什麽不妥，便道：“讓人安排好藥膳，別麻煩燕管事。你去備一份食材，今晚拿過來。”
易簡聞言竟自楞住了。
“主子這是……要親自給謝姑娘下廚？”
陸修眉梢微擡，“還不快去！”
-
翌日，陸修將衙署裏的事迅速處置完，趕著晌午之前，讓易簡帶了熱騰騰的藥膳隨他前往外教坊。
外教坊裏倒是熱鬧如舊。
昨晚那場大火燒得聲勢浩大，驚動了周遭不少百姓。雖說少有人知道裏頭牽扯著外教坊，但名聞京城的園林在一夕之間化為灰燼，耗費的萬金之資和匠人的巧心盡付東流，到底讓人扼腕稱嘆。
街市間對此議t論紛紛，哪怕是以歌舞娛目的外教坊裏，看客們觀舞之餘也不免談論此事。
依這般架勢，別苑裏藏有人命官司的事，恐怕沒兩天也該傳遍京城，鬧得人盡皆知。
陸修忽而明白了這場大火的緣由。
主仆倆越眾而過，徐徐走到甬道盡頭那扇門時，不待易簡動手，門扇就被人從裏頭掀開了。
燕管事堆滿了笑的臉隨即映入眼中。
“陸世子來啦，快請，快請！”
他滿臉都是殷勤的笑，待仆婦掩上門扇隔開外頭的動靜時，邊引陸修往裏走，邊笑瞇瞇道：“昨晚那幾位姑娘能從火場裏撿回性命，都是仰仗世子的恩德，也幫燕某免了一場禍事。燕某心裏萬分感激，當時沒能言謝，今日特地備了酒席，就等世子駕臨呢。”
說話間拱手哈腰，就差跪下磕頭了。
陸修焉能不明白他的感激。
樂伎們雖是奴籍，卻也是刑部都官司造了冊，領著俸祿的。先前謝玉奴只是攤上人命官司，便鬧出不小的風波，若昨晚四條人命都交代在火場裏，即便那火是因陳家起的，燕管事也免不了吃瓜落。
便只頷首受謝，淡聲道：“宴席就不必了。燕管事若有心，往後好生看護就是。”
“曉得，燕某都曉得！”
燕管事自打陸修踏進外教坊的頭一回起，便知這位世子爺對瀾音是頗為用心的，許多事也不言自明。
他也沒繞彎子，見易簡拎著食盒，便帶兩人直奔瀾音的住處。
已是初夏，綠楊陰裏暖風和煦，沿著漆彩的游廊一路往樂伎們住的後院走，兩側花枝交錯鳥鳴幽幽，不時會碰上去外頭習練的樂伎。
瞧見燕管事時，俱恭敬行禮。
見著旁邊姿容峻整氣度端貴的陸修，詫異垂首之餘，又都在過後偷偷回望交頭接耳。
實在是外教坊平素管得嚴，除了做事的雜役和看病的郎中，從不讓男人輕易踏足。
今日這位雖不知身份，卻實在是稀客。
陸修便在這般暗自打量的目光裏，踏進了瀾音所住的那處閣樓。
院裏安靜得很，就連廊下那只玄鳳鸚鵡都蔫蔫的趴著，唯有風動樹梢，將倒座房裏濃烈的藥味送到鼻端。
陸修隨燕管事進了廂房，就見裏頭簾帳垂落，聞溪靜靜坐在榻邊，似在給瀾音擦汗。
見著他們，忙擱下帕子起身施禮。
燕管事擺了擺手，道：“怎麽樣了？”
“時好時壞的，燒得有點迷糊。太醫到後頭看藥去了，說只消熬過今晚，退了燒就該沒大礙了。”聞溪未料陸修竟會親自來探望瀾音，說話間側身往旁邊挪了挪，將繡凳讓出來。
燕管事頗有眼色，將她帶到窗邊，又細問許楚蠻和周小瑩的傷勢。
陸修則就勢坐在榻邊，俯身去瞧瀾音的氣色。
昨晚將她從火場裏救出來的時候，那張臉被煙塵沾染，像個小花貓似的。這會兒洗得幹幹凈凈，身上的衣裳換了新的，連頭發都梳洗過了，烏壓壓的鋪曳在枕畔，襯得那張小臉兒分外憔悴。
火場沒燒壞皮肉，炙燙的煙氣卻將臟腑傷得厲害。
這會兒她發著燒昏睡在只遮了小腹的薄被裏，修長的眼睫輕輕顫動，也不知是昏迷中做了夢，還是因疼得難受。那張臉燒得微微泛紅，額間有細密的汗珠滲出來，打濕細碎的額發，便連眼角都有了水氣，分不清是發的汗還是眼淚。
陸修擡手，拿袖子沾走細汗。
將欲抽手離開時，指尖卻還是忍不住落在了她臉上，若即若離地拂過柔軟肌膚，而後拿指腹輕輕擦去眼角的水痕。
心頭像是被針尖密密麻麻地紮過。
他真切地覺出心疼的滋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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整個英國公府裏, 論起說話的分量，老夫人若是認了第二，就沒人敢認第一。
她是先老公爺的結發妻子, 名門毓秀, 品性俱佳。
老兩口感情深厚, 相依相伴地過了一輩子，經過的大風浪不知凡幾。
先老公爺年輕時意氣風發，擔著公府嫡長孫和太子伴讀兩重身份, 也被長輩寄予厚望，想讓他走一條清晰而穩當的路子。但比起陸庚人過中年的謹小慎微, 先老公爺這輩子始終是敢拼敢闖的性子, 甚少因外物動搖本心。
年輕時的永熙帝脾氣烈而執拗，先老公爺若跟他說不到一處, 吵嘴乃至打架的事沒少幹過。
後來朝堂紛爭, 尚在東宮的永熙帝曾因忤逆而被廢黜, 周遭人都審時度勢保全性命，先老公爺卻楞是陪他閉門思過, 直至先帝聖心轉圜。
之後永熙帝重回東宮, 有驚無險地承繼皇位，先老公爺也被委以重任。
但君臣之間雖然私交甚厚，若碰上分歧，先老公爺雖不至於明火執仗地爭吵，私下裏也沒少據理力爭，好幾回都氣得永熙帝砸了茶盅。
好在他曉得分寸, 人前多半都會順著永熙帝的意思, 才讓外人都以為君臣始終相和。
唯有陸老夫人知道，永熙帝這輩子生氣最多的人, 恐怕就是這位自幼一起長大、吵吵鬧鬧大半輩子的好友。
陸老夫人起初也擔心過。
怕先老公爺太犟，當真因這倔脾氣觸了帝王的黴頭，招了大禍，會讓闔府人丁都跟著遭殃。
後來經歷的次數多了，才慢慢琢磨出來，她這位夫君瞧著像個犟驢，實則跟帝王吵架時心裏都是有譜兒的。
即便吵不過，被永熙帝小懲大誡地趕出京城，他也不以為意，守著想堅持的事熬過那些低谷，終能尋得轉機，等來雲開霧散。
一輩子就那麽看似煊赫榮耀，實則暗藏沈浮地過去了。
陸老夫人也曾玩笑過，像他這樣的犟脾氣，若等不到永熙帝服軟，是不是真打算陷在逆境裏直至終老，草草結束一生。
先老公爺聽罷，也只是笑了笑。
“有些事終究得有人去做，哪怕粉身碎骨。”年過半百的老公爺坐在城外山腰的茅棚裏，遠眺京城裏連綿的屋舍，“人生多艱，出身低微的百姓更是活得不容易，若碰見不公的事，他們哪有能耐去據理力爭？”
“由我去爭，哪怕忤逆帝王，也不過丟了爵位尊榮，兒孫們仍能自食其力。可換成他們，怕是得搭上無數性命才能把聲音送到禦前。”
“我雖能耐有限，能做一點也能算一點。若為自保而昧了良心，死也不安心吶。”
哪怕隔了很多年，陸老夫人仍清晰記得那一日的情形，明朗的陽光照徹巍峨青山，他的夫君鬢邊半白，神情坦然。
那樣的心性，陸庚並未承襲，反倒能在陸修身上窺到幾分。
是以昨晚陸修闖入火場救人的消息傳來時，陸老夫人竟半點都沒覺得詫異。
她相信孫兒有他的緣故。
如同先老公爺為護百姓之利而忤逆永熙帝，亦如同他在刺客突襲時舍身護在永熙帝前面，不過是做他該做的事而已。
此刻暖陽朗照，晨風送爽。
陸老夫人笑瞇瞇t地由兒子和兒媳攙進暖閣，安撫似的拍了拍韋氏的手，“昨晚陳家的動靜我也都聽說了。聽著兇險，實則也不是多大的事。他為皇上辦事時出生入死多少回了，這種場合想必是有把握的。”
說著話，瞧向了陸修，“是吧？”
陸修從善如流，“還是祖母最清楚孫兒。”
陸庚夫婦聽出他話裏的擠兌，心中暗自嗔怪，卻也沒敢在老夫人跟前發作。
不過陸修也明白雙親心裏的擔憂，於是就坡下驢道：“往後碰見兇險，孫兒自會謹慎行事，不令家人擔憂。”
陸老夫人頷首，向陸庚道：“咱們府裏人丁單薄，你們擔心孩子的安危也是情理之中。不過話說回來，你既打算將擔子交給他，便該讓他自己去闖。若時時都在你的蔭蔽下，他就飛不出公府這方天地。”
“母親教訓得是。”陸庚也不是不明白這道理。
陸老夫人便點了點頭，“救人原是積德積福的好事，不該過於苛責。別家孩子碰見兇險都避之不及，他有這般膽識，你做父親的該引以為傲才是，怎麽倒追究其細枝末節來。”
“可他救的……”韋氏才要說話，便被陸庚輕扯袖子止住了。
甚至還輕咳了聲來提醒。
韋氏見狀只好閉嘴，旁邊陸庚則陪著笑點頭稱是。
其實這些道理他都懂。
當初先老公爺因仗義執言受挫時，他也曾向父親說過委屈與疑惑，孰輕孰重，先老公爺早就教導過。只是後來上了年紀，想著膝下唯有陸修這麽個獨子，加之公府傳承數代的尊榮安危都壓在肩上，私心與求穩之心占了上風，才日益謹慎。
真要論起大道理，他是辯不過老夫人的。
陸老夫人也知道這對夫婦的秉性，見陸庚心裏門兒清，便道：“他前些天忙著辦差，昨晚又徹夜未眠，該好生歇歇才是。你們若閑著，不如吩咐人準備些飯食，等他睡醒了再說也不遲。”
韋氏見婆母護著陸修，丈夫也換了態度，知道這會兒多說無益，只好道：“還是母親思量周全。”
說完，見老陸夫人似還有話要叮囑陸修，便識趣地跟陸庚偃旗息鼓地走了。
剩陸修站在那裏，神色為之一松。
陸老夫人便笑了起來，“天底下的父母都是盼著兒孫無災無難，安穩過日子的，將來換成你也一樣，你也該體諒他們。不管為公還是為私，總要珍重自家的性命，才能去做你想做的事，不可輕率，更不可魯莽。”
“孫兒明白。”陸修對祖母向來敬重。
“聽說昨晚你闖入火場，救出的是幾個外教坊的女孩子，想來你父母也是為此不滿。你向來行事持重，這樣做是有緣故？”
老人家溫聲詢問，面色和藹。
陸修如實道：“困在火場的，有一位是孫兒的朋友。”
“是那位姓謝的姑娘吧？”陸老夫人窺著他神色，心中已是了然。
不過迥異於陸庚夫婦的傲慢言語，她並未提罪奴的卑微身份，只是道：“她的祖父謝辰曾是你祖父的同僚，才能品性都沒得挑，如今落到這境地倒是讓人惋惜。還有她外祖父，昔日也曾名動京城，獨樹一幟。這般家世養出來的姑娘，想必有獨到之處。”
陸修當日同高內監打招呼時便知道這事瞞不住，遲早會被有心人打探清楚，如今祖母提及，又對瀾音的家世這般清楚，也沒覺得意外。
只是頷首道：“她的才思性情確實出挑。”
這倒讓陸老夫人目露詫異。
“難得聽見你肯誇讚哪家的姑娘，真是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。”她覷著孫兒，打趣過後又感慨道：“一晃眼這麽些年，當初的老家夥們沒剩幾個，活著的也早就天涯海角的零落了。你們還能碰見，也算是緣分。”
“哪天若有機會，請她過來讓我瞧瞧。”臨走前，她如是叮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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陸修一覺睡醒，已經是暮色四合了。
連日的疲憊與昨晚的擔憂在沈睡中一掃而盡，他起身隨意盥洗過，披了外裳到院裏透氣。
趙嬤嬤見他醒來，忙讓人擺飯。
多半是韋氏吩咐人準備的，趙嬤嬤又添了兩樣陸修喜歡的菜色。
陸修吃著美味，心緒舒展之時，不由又想起了瀾音。
便將易簡喊了進來。
易簡雖常年隨他奔波勞碌，不過要費神考量的事要少許多，偶爾還能偷空打個盹，不像主子那般疲憊。他隨陸修回府後睡了兩個多時辰就已養足精神，之後不待陸修吩咐，自管往京兆衙門、刑部衙門和外教坊走了一趟。
此刻被陸修喊進去，便挨個稟報。
刑部那邊暫且沒什麽大事，且今日是休沐，陸修沒去也不打緊。
京兆衙門那邊，周彥因先前謝玉奴的案子欠著陸修的人情，這回辦差便格外用心。
有他親自調動精兵良將，很快就查出了頭緒。
“周媽媽女兒的死果真有蹊蹺。”易簡去詢問案情之餘，也聽了不少由此牽扯出的或真或假的傳聞，興致勃勃地開了口，就想說給陸修聽聽。
卻被陸修輕飄飄地打斷——
“是陳秉坤幹的？”
易簡一噎，語氣竟有那麽點幽怨，“怎麽每回都猜這麽準，太沒意思了。”
抱怨過後卻還是接著稟報，“陳秉坤得了那座別苑後，就把它當成了寶地，時常在那裏花天酒地的尋歡作樂。他這人年紀不大，身子骨也弱，玩起來卻瘋得很，據說有幾次還驚著了別苑的仆從。”
“有一回他喝醉酒，瞧著周媽媽的女兒有些姿色，就想強占。”說到這裏，易簡神色稍肅，“那姑娘死活不從，拼命逃出來，卻被陳秉坤抓回別苑，強行玷汙之後又活活給打死了。”
陸修聞言擡眸，顯然沒想到瞧著草包的陳秉坤會狠毒至此。
易簡續道：“他打死了人，醒後又怕衛國公怪罪，便塞給周媽媽許多銀子，對外只說是出去玩時失了蹤跡。”
“據知情的仆婦招供，那姑娘被悄悄埋在了別苑裏，就在離周媽媽縱火處不遠的地方。”
“周大人猜測昨晚那場火興許與此有關，是周媽媽為了洗雪冤情報覆陳家，故意鬧出那麽大的動靜，就想查查這園子。”
“主子也知道，京城裏常有沒查出來的命案，這兩年也有幾宗民女失蹤的案子，京兆衙門忙不過來，至今還沒查清。”
陸修筷箸微頓，“跟陳秉坤有關？”
“還真是！起初周大人只是想印證周媽媽的事，誰知這一挖，竟刨除好幾個人來。零零散散的，這會兒恐怕還沒挖完呢。”
易簡為免影響主子的胃口，沒再細說挖出來的慘狀。
但陸修哪能猜不到？
陳家既有公爵之尊又有極豪奢的家底，陳秉坤既這般無法無天，草菅人命的事上恐怕早就是慣犯了，就看周彥能查出多少。
他這些年時常出入生死之地，見慣殺伐後，聽聞這種事倒也不以為怪，只是問道：“那她兒子呢？”
“說是帶妻兒回老家，大半年前就走了，誰知道背後怎麽回事。”
“去查。”
“屬下這就去安排。”易簡說著，假裝稟報完畢，就想起身告退。
陸修沒說話，只靜靜看了他一眼。
易簡對上那涼颼颼的眼神，到底沒勇氣招惹他，趕緊將邁出去的腳收回來，老老實實地道：“外教坊那邊屬下也去過了，謝姑娘她們在火場裏傷了肺腑，不過有太醫守著，暫且沒什麽大事。再精心調養一陣，想必就能好了。”
陸修這才滿意，“太醫開藥膳方子了？”
“給謝姑娘的早就寫好了。”說著話，掏出個方子呈給陸修，“屬下謄了一份，拿來給主子過目。”
陸修接過方子，視線徐徐掃過裏頭的用料，瞧著沒什麽不妥，便道：“讓人安排好藥膳，別麻煩燕管事。你去備一份食材，今晚拿過來。”
易簡聞言竟自楞住了。
“主子這是……要親自給謝姑娘下廚？”
陸修眉梢微擡，“還不快去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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翌日，陸修將衙署裏的事迅速處置完，趕著晌午之前，讓易簡帶了熱騰騰的藥膳隨他前往外教坊。
外教坊裏倒是熱鬧如舊。
昨晚那場大火燒得聲勢浩大，驚動了周遭不少百姓。雖說少有人知道裏頭牽扯著外教坊，但名聞京城的園林在一夕之間化為灰燼，耗費的萬金之資和匠人的巧心盡付東流，到底讓人扼腕稱嘆。
街市間對此議t論紛紛，哪怕是以歌舞娛目的外教坊裏，看客們觀舞之餘也不免談論此事。
依這般架勢，別苑裏藏有人命官司的事，恐怕沒兩天也該傳遍京城，鬧得人盡皆知。
陸修忽而明白了這場大火的緣由。
主仆倆越眾而過，徐徐走到甬道盡頭那扇門時，不待易簡動手，門扇就被人從裏頭掀開了。
燕管事堆滿了笑的臉隨即映入眼中。
“陸世子來啦，快請，快請！”
他滿臉都是殷勤的笑，待仆婦掩上門扇隔開外頭的動靜時，邊引陸修往裏走，邊笑瞇瞇道：“昨晚那幾位姑娘能從火場裏撿回性命，都是仰仗世子的恩德，也幫燕某免了一場禍事。燕某心裏萬分感激，當時沒能言謝，今日特地備了酒席，就等世子駕臨呢。”
說話間拱手哈腰，就差跪下磕頭了。
陸修焉能不明白他的感激。
樂伎們雖是奴籍，卻也是刑部都官司造了冊，領著俸祿的。先前謝玉奴只是攤上人命官司，便鬧出不小的風波，若昨晚四條人命都交代在火場裏，即便那火是因陳家起的，燕管事也免不了吃瓜落。
便只頷首受謝，淡聲道：“宴席就不必了。燕管事若有心，往後好生看護就是。”
“曉得，燕某都曉得！”
燕管事自打陸修踏進外教坊的頭一回起，便知這位世子爺對瀾音是頗為用心的，許多事也不言自明。
他也沒繞彎子，見易簡拎著食盒，便帶兩人直奔瀾音的住處。
已是初夏，綠楊陰裏暖風和煦，沿著漆彩的游廊一路往樂伎們住的後院走，兩側花枝交錯鳥鳴幽幽，不時會碰上去外頭習練的樂伎。
瞧見燕管事時，俱恭敬行禮。
見著旁邊姿容峻整氣度端貴的陸修，詫異垂首之餘，又都在過後偷偷回望交頭接耳。
實在是外教坊平素管得嚴，除了做事的雜役和看病的郎中，從不讓男人輕易踏足。
今日這位雖不知身份，卻實在是稀客。
陸修便在這般暗自打量的目光裏，踏進了瀾音所住的那處閣樓。
院裏安靜得很，就連廊下那只玄鳳鸚鵡都蔫蔫的趴著，唯有風動樹梢，將倒座房裏濃烈的藥味送到鼻端。
陸修隨燕管事進了廂房，就見裏頭簾帳垂落，聞溪靜靜坐在榻邊，似在給瀾音擦汗。
見著他們，忙擱下帕子起身施禮。
燕管事擺了擺手，道：“怎麽樣了？”
“時好時壞的，燒得有點迷糊。太醫到後頭看藥去了，說只消熬過今晚，退了燒就該沒大礙了。”聞溪未料陸修竟會親自來探望瀾音，說話間側身往旁邊挪了挪，將繡凳讓出來。
燕管事頗有眼色，將她帶到窗邊，又細問許楚蠻和周小瑩的傷勢。
陸修則就勢坐在榻邊，俯身去瞧瀾音的氣色。
昨晚將她從火場裏救出來的時候，那張臉被煙塵沾染，像個小花貓似的。這會兒洗得幹幹凈凈，身上的衣裳換了新的，連頭發都梳洗過了，烏壓壓的鋪曳在枕畔，襯得那張小臉兒分外憔悴。
火場沒燒壞皮肉，炙燙的煙氣卻將臟腑傷得厲害。
這會兒她發著燒昏睡在只遮了小腹的薄被裏，修長的眼睫輕輕顫動，也不知是昏迷中做了夢，還是因疼得難受。那張臉燒得微微泛紅，額間有細密的汗珠滲出來，打濕細碎的額發，便連眼角都有了水氣，分不清是發的汗還是眼淚。
陸修擡手，拿袖子沾走細汗。
將欲抽手離開時，指尖卻還是忍不住落在了她臉上，若即若離地拂過柔軟肌膚，而後拿指腹輕輕擦去眼角的水痕。
心頭像是被針尖密密麻麻地紮過。
他真切地覺出心疼的滋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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